方舱里的两平米(图)
原标题:方舱里的两平米
2月4日下午,武汉洪山体育馆主馆内已经摆置好了200余张床和垫被,等待患者入住。这家方舱医院总计提供了约800张床位。 2月21日晚,武汉市洪山体育馆方舱医院内,一名患者正在和家人视频对话。 2月9日,武汉市洪山体育馆方舱医院内,患者正在排队进行核酸检测。 2月21日,武汉市洪山体育馆方舱医院内,青海省互助县中医院高晓燕护士(右)正在带患者练习八段锦。 2月5日晚,武汉洪山体育馆方舱医院外,几名医生坐在临时帐篷内对新冠肺炎患者进行初步检查。 2月9日,武汉市洪山体育馆方舱医院外,两名患者在晒太阳。 2月5日晚,武汉洪山体育馆方舱医院即将收治首批患者。来自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国家紧急医学救援队的几名医护人员相互拥抱加油。 2月21日,武汉市洪山体育馆方舱医院内,高三学生付巧的书桌里放满了课本。她在便签纸上手写课程表,贴在隔板上。晚餐期间每人一份苹果和牛奶,邻床患者将自己那份也送给了她。 2月21日,武汉市洪山体育馆方舱医院内,一名患者在吃晚饭。 2月21日,武汉市洪山体育馆方舱医院内,两名患者躺着在床上看手机。建成34年的武汉市洪山体育馆第一次成为一家医院。这个迎接过小虎队、李宗盛、NBA明星队等名人的地标,近一个月最多同时容纳了近800名患者。
48岁的张兵曾送女儿到这里学游泳,还曾作为保安维持克莱德曼钢琴音乐会的秩序。他对这个体育馆很熟悉,但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将作为患者,在这里生活15天。
2020年2月3日,洪山体育馆成为首批被改建为收治新冠肺炎轻症患者的方舱医院,它是武汉市计划或已经建设的32家方舱医院之一。这座人口超千万的城市,累计已有约5万人确诊新冠肺炎。
仅洪山体育馆方舱医院,就有来自河北、辽宁、湖南、青海、广西等地的援汉医疗队进驻。在这个寒冷的冬日,先后有上千名患者挤进这片屋檐,开始了“床挨着床”的群居生活。
相遇
洪山体育馆方舱医院从筹备到迎接第一批患者,时间不足48小时。
2月4日深夜1点,睡梦中的刘连梅接到电话,医院通知紧急集合。她是青海省互助县中医院急诊科护士长,常在深夜紧急赶往医院。
电话里没有说明具体事宜,但她和丈夫隐约感到,可能是要援助武汉,丈夫便驱车送她。凌晨3点,刘连梅和4名同事被定为支援湖北医疗队队员,早上8点集合。
出发前,刘连梅5岁的儿子已经醒来。面对“妈妈要去哪里”的疑问,刘连梅说 ,“妈妈要去很远的地方学习,你在家里听爷爷奶奶的话。”想到可能要理短发,又补了一句,“妈妈为了学习,可能要把头发剪成你这样。”第二天,在看守所工作的刘连梅的丈夫也开始隔离工作。
刘连梅抵达武汉后,才知道自己要支援“方舱医院”。她只在新闻里听过这个词,不知道它的概念,也没见过图片。她想不到,自己将要面对“一整个体育馆的病人”。
刘连梅接到电话时,千里之外的武汉洪山体育馆,中国一冶的第一批27名突击队员已经开始作业,一些工人刚从雷神山医院建设现场赶来。不到48小时后,这座方舱医院将迎来第一批患者。
2月5日晚11点,这里正进行最后的整备,第一批病人半小时后就要入场了。电工储海宁师傅已经34小时没有合眼,短暂休息后,他又开始地下室场馆的排线工作。数百名身着“中国卫生”队服的医务人员从他身边列队进驻,他们脚边还散落着电线。几十名工作人员正紧急安装围栏,划分清洁区和污染区。
体育馆的另一侧大门,数十个移动厕所刚安装好。厕所内黑黢黢的,还没有灯;用于消毒患者排泄物的消毒池还在建设中。
方舱内已经清场。湖南湘雅二医院的4名医护人员在清洁区穿好了防护服,才发现没有护目镜,紧急求助,最后找上海华山医院医疗队借到了。而这几个护目镜,本来是给6小时后将接班的4名医护人员用的。
救护车正在转运病人。凄风冷雨中,几名医生坐在体育馆外的临时帐篷中预诊。由于防护服不透气,一名医生的内衣被汗水浸透,很快被吹得冰凉。
2月2日,武汉市提出将对“四类人员”集中收治和隔离。2月5日前后,仍有大量确诊患者居家隔离。
那是46岁的方蕾最绝望的时刻。她的公公已经卧病在床两周,几乎无法进食,一家人找遍了关系寻不到一张床位。2月5日,公公确诊新冠肺炎,之前还怀有一丝侥幸的方蕾眼前一黑,“一家人都逃不了。”
之后几天,她的婆婆、11岁的女儿小梦、她本人陆续确诊。
45岁的陈军那时在武汉市中南医院住院。此前,他高烧39℃近一周,血氧一度低于90%。没插管、没上激素,他挺了过来,已经能下床走动。陈军偶尔看新闻,知道很多病情比自己严重得多的患者住院无门。
重症病房让陈军极度压抑。他同病房的几个病友整日戴着呼吸机,不翻身,几乎不说话。夜深人静的时候,病房里只有监护仪的“嘀嘀”声,病友厚重的呼吸声和痛苦的呻吟。陈军压着声音咳嗽,很少下床走动,怕影响病友。
几天后,他从中南医院转入方舱医院。陈军看到有网友说方舱医院是“诺亚方舟”,他很喜欢这个比喻,“之前心里很恐慌,来到方舱,觉得有救了。”
张兵2月6日刚过零点接到通知,自己将被方舱医院收治。“听到医院两个字就很开心了,管他什么医院。”他从1月27日起发烧,还要照顾同样染病的岳母。那几天,他们在医院输液,一排队就是一整天。2月5日下午,他联系上床位,把岳母送进医院。
2月6日凌晨3点,他被统一安排的大巴车接上,连夜进入方舱。对那个夜晚,他只记得雨“很大很大”。之后,他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两天。
张兵是洪山体育馆方舱医院的首批患者。这座“庇护所”还有大量细节等待完善,即将有近千人在此共同生活。
磨合
在方舱医院,床与床间隔约1米,这是患者隐私的尺度。
1米,够放一张课桌。课桌上印着“25中”字样,它们来自附近的武汉市第二十五中学。这张课桌和约2米长、1米宽的床,构成了一名患者全部的私人空间。每一张病床背后,都藏着一个家庭的喜乐悲苦。
这里可能是歧视最难以立足的地方,没有人会因为病毒而被另眼看待。几乎每张书桌周围,都立着、卷着CT片。
方舱的第一天是混乱的。饭菜是凉的。卫生间很脏。方舱也很冷,没有热水洗澡。开水机附近全是水,有人为了防护铺上了快递箱,结果显得更脏。
一些插座没有电,用不了电热毯,也没法给手机充电。张兵理解人们的焦急。“我家几个老人在不同的医院,老婆在宾馆隔离,只能靠手机联络。大家都是这个情况。”
一名护士还在交接班,身边就已经围满了患者。有的要吃药,有的要卫生纸、要热水,不断人问“有没有WiFi”。一名医生说,有患者进来不久就摔东西,大吼要出去。
那天夜里,很多人一夜未眠。除了焦虑、不适应,还因为场馆24小时亮灯。一些患者找护士讨来安定药物才睡着。
刘连梅最大的感受是压抑:多数人一天到晚都待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根本不动。“我去问了,他们没有不舒服,只是没心情活动。”
迷迷糊糊躺在床上时,张兵看到了一个收拾垃圾的人,没穿防护服,头发都白了。他意识到,这个人也是病人。那时他就想,等好些了,要去帮忙。打扫起卫生后,他又看不过去开水机渍水,找来水桶暂时储存废水,定期倾倒。
后来,他打算倒废水时,发现已经有人倒过了。“谁都不想自己生活在一个乱糟糟的环境中……人就是这样,要么都不做,有一个人站出来,就会有很多人一起做。”
一开始是星星点点的。有人帮医护人员送药、分发餐食,有人帮忙安抚新进舱的患者。听说方舱产生的垃圾里混了牛奶和粥,不便焚烧处理,有人自发宣传和指导病友做垃圾分类,还轮流在垃圾桶边站岗。
根据地理位置,病友把方舱划成了8个区域,排班做卫生,按分区领盒饭。医护人员顺水推舟,重新划出了5个区域,把原本复杂的1区、2区、左区、右区的名字统一成了A-E区,并选出区长,协调各区的工作。张兵自荐成为区长,还成为方舱医院临时党支部书记。
由于物资紧张,区长的袖标用现成的“控烟劝导员”袖标替代。
有人发现病友不吃午饭,一问,原来是回族人。各区赶紧摸底,统计有特殊饮食需求的人。当天晚上起,饮食就有了清真、无糖和流食等选择。
还有人提出,数百人一起生活,一旦发生火灾,风险很大,病友中有消防知识的便组织了消防培训和演练。5天后,当地消防部门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在各方舱开展了消防培训。
一些互助通过微信群实现。有人忘带手霜,在病友群里说了一句,几分钟后就借到了;很多人因为体育馆的灯光睡不着觉,一名区长托在外面的朋友买来眼罩。
考虑到病友仓促搬入方舱医院,工作人员提前购置了牙具、毛巾、卫生巾、袜子、拖鞋、保暖衣等物品,还准备了保温杯。但在微信群里,他们发现了盲点:指甲刀,于是赶紧申请了100个送进方舱。
在那些官方照顾不到的地方,民间智慧开始发挥作用。武汉的冬天阴雨绵绵,遇上晴天,近800名患者的上千件衣物需要晾晒,方舱医院内细长的物品被改造为晾衣杆。为了方便看剧,人们用饭盒、水果搭成支架,省去用手举着手机、平板的辛苦。
21岁的周玉婷2月9日进入方舱时,这里已经有了吹风机、微波炉。她很快接受了方舱里的生活,她原以为这里“就是几张床”。后来方舱又陆续配备了制氧机、CT室。
按照规定,方舱医院只接收18-65岁的轻症患者。但出于人性化考虑,也有儿童跟着家长住进来。方舱医院还专门安排了1名儿科医生参与诊疗。
5天后,淋浴间也建好了,只是排队时间有点长,即使饭点也要等待半小时。洗澡是方舱里的女性最操心的事情之一,周玉婷没事就会转悠过去看看人多不多。
生活
方舱的一天开始于早上6点。叫醒周玉婷的,是医护人员递来的温度计。一些老年人还要测血压。
之后,周玉婷要睡回笼觉,到8点发早餐时再起床。元宵节那天,早餐是汤圆。如果不是在方舱,她一般夜里3点睡觉,中午才会起床。
吃完早饭,11岁的小梦和18岁的付巧开始在线上听课。付巧今年高考,患病没有影响她的信心,“大家都远程上课,我也没有吃亏。”小梦则担心,负责录数学课的隔壁班老师讲的解法和自己班上数学老师的不一样。
洪山体育馆方舱医院为这两个学生降低了广播的频率和音量,周围的人也会轻声说话。
付巧感觉,自己在方舱里反而学习效率更高,因为总有人站在背后监督,还提醒她挺直腰背。大家把盒饭送到她手边,帮她烫中药。而在家里,父母一直对她“放养”。
最近,方舱医院的医护人员把医生办公室腾出半间给付巧学习。付巧说,她能感受到医生办公和进出时,都在尽量减小动静。有时,医生累了就在房间另一边坐下闭目养神,或是边捶腿边回消息。2月23日,一名医护人员在防护服上写下“付巧加油,高考必胜”。
早饭后是医生查房、发药的时间。患者一般会待在自己的床位,有问题、有需求都在这时提出。这样,下午一班医护人员进方舱的时候,就能把急需的东西带进来。
张兵选择在这个时间和家人联系。一名在民办学校教书的38岁教师也要按课表线上开课,但他采取了文字授课的形式,因为方舱环境嘈杂,他也不想因为自己在方舱引起学生特别的关心和关注。
中午12点,各区区长把午饭领回。方舱内的餐标是每日120元,此外还有水果和牛奶。小梦和付巧每次都多收到附近病人的那份。
小梦觉得,在方舱比在家更开心,因为“吃喝不用愁”。一名护士告诉记者,一些病患不愿意离开方舱,觉得在这里吃得好,还能出门放风。有人甚至为此逃避核酸检测。
周玉婷已经吃腻了方舱的饭。她从来没有过过这么健康的生活,每天作息规律,三餐荤素搭配,有水果有牛奶。
周玉婷爱吃辣。进入方舱后,她点的第一个跑腿订单,是几包火鸡面。吃到一半,附近的叔叔阿姨都凑过来了。大家都因为太久没有吃辣馋得慌。
“在这里过得太营养了,谁不想吃点垃圾食品?”在他们的委托下,周玉婷把周边商超的火鸡面买到断货。
因为疫情,她“躲”过了春节的家庭聚会,却不得不在方舱接受叔叔阿姨的“盘问”:论文写得怎么样?工作找了吗?谈恋爱了吗?
每天下午3点和晚饭后的7点半,各区组织做健肺操和跳广场舞。到了时间,区长张兵就拿起喇叭动员大家参与。方舱内年龄最大的是一名83岁的老婆婆,她有时也跟着跳两步。记者在方舱见到,一名在旁边泡脚的中年男子也跟着旋律踩出了水花。
张兵很想让那些沉闷的年轻人不要总是躺在床上玩手机,或是几个人聚在一起玩手机,但鲜有成功。
面对张兵的大喇叭,周玉婷一开始假装没听到,后来一到时间就出去溜达。张兵觉得,这也算达到目的。
陈军很少参加这些活动。他忧心老家黄冈的父母,村子“硬核封路”,“断粮、断药怎么办?出了意外,救护车、消防车开不进去怎么办?”他也担心妻子在隔离点被传染,报喜不报忧。他每天都和妻子视频,互相鼓劲。
在方舱一周,他把手机通讯录从头翻到了尾。关系好的同学、朋友,他打了个遍。在方舱里,烟是稀缺品,但陈军找人讨,对方也会大方地给。
他喜欢夜里走出方舱,看看月亮,“白天人多,这会儿安静。” 他有时会想到医院重症病房的病友,“不知道他们康复了没有”。有时,他看着月亮出神。
这样的夜晚本属于团聚。夜深了,有患者在室外射灯下和家人视频聊天。
做完作业,小梦会和爷爷打电话。爷爷很疼小梦,小梦晚上上完补习班回家,一说饿了,爷爷就给她做饭。小梦很担心爷爷,“他病了好久。打电话时他不说自己不舒服,但我听得出来,他说话没力气。”
夜里11点半,人们陆续入睡,付巧也没法儿再学习,因为附近的病友和医护都会催促她早点睡觉。在方舱,她有了几十个“家长”“班主任”。
一些患者直到出院都没睡安稳过。周玉婷觉得,跟几百人“共处一室”,很别扭,担心自己睡相不好。张兵说,脸上蒙着眼罩和口罩,很闷,因此他会在白天给自己安排很多事情,累一点,夜里好休息。
刚进方舱时,张兵夜里老醒。体育馆的顶灯照得他有点恍惚,整个人被一种不真实感笼罩。他得揉半天眼睛,看清身边有人睡着,有人玩手机、起夜,有护士走动,又觉得心头一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方舱医院,“五味杂陈”。
陈军总是等到别人都睡着了,偷偷在被子里换贴身衣物。不过,他觉得这里已经够好了。在重症病房,为了方便抢救,有病人一丝不挂,只是盖上被子,或是“穿”一件蒙住身体,从背后系上的“布”。
但也有人不在乎这些,洗完衣服后,把内裤随手晾在床头。
缝隙
夜里,看着几百张病床上齐刷刷躺满患者,刘连梅心里不是滋味。“总觉得大家是遭了难,来这里避难。”
她1小时巡场一遍,见到病人的被子掉到地上,就帮忙盖好。她想到了自己睡觉不老实的儿子。
刘连梅给儿子看过自己穿防护服的照片,儿子在视频时问,“妈妈你是去打怪兽吗?”刘连梅回答,“是的,妈妈已经消灭很多敌人了。”
她穿上“打怪兽”的厚重装备需要半小时,然后穿过昏暗的清洁区、潜在污染区、半污染区通道进入方舱。她反复接受过培训,但看到几百名确诊患者,还是心里发怵。
医护人员都是第一次同时面对上百名病人。“和每个人只交流10分钟也忙不过来。病人长时间在这里,也没啥事,和医生沟通就是基本需求。病人喊你,你不沟通也不好,但是一有需求就进去,费一套防护服不说,穿就得半小时,耽误时间。”本地医生韩光说。
平常,医生很少和病人产生私交。这次,他们给病人留下微信、建立微信群,几十名在外面的医生也可以分担工作。
为了方便方舱内外沟通,湖北省肿瘤医院的医生胡胜把自己的手机带进方舱,不再拿出来。后来,他又把自家的iPad放了进去,他想让患者看医生更清楚些,减少恐惧。
几天后,方舱给医护人员配备了几部工作手机。他们的经验后来被其他方舱管理团队学习。
刘连梅来自省外,她遇到的困难还包括理解武汉方言。方舱内的病患以中老年人居多,很多只会说方言,需要会普通话的本地人帮忙翻译。
一次,刘连梅的同事听到有人吵架,赶紧跑过去劝架,还问一边的周玉婷,“他们怎么又吵起来了?”其实,两个中年男人是在互相问候“几码赞过早?”(什么时候吃早饭),因为武汉话听起来凶狠,她误会了。
方舱内偶尔发生纠纷,大多是因为病友不服管,比如不配合垃圾分类,或是往开水机里倒水。在洗衣服的地方,有人批评前面的人不把洗衣粉归位,两人回到方舱里还在吵,吸引了一群人看热闹。
这些纠纷让刘连梅感到了生活的气息,“说明把这里当家了。”头几天,方舱气氛压抑,广播放笑话缓解气氛。只有一个阿姨很活泼,拉着人聊天,还和别人打趣刘连梅长得高,“你们猜那是男的女的。”
她觉得,转折点是方舱第一次有患者出院的时候。“就像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大家有了信心。”
她更怕病人有需求也不说。“很多人感到羞耻,觉得在里面什么事情都要找我们,是麻烦我们,因此被动地等我们给,很少主动要。”
张兵记得,第一次外面送卫生巾进来时,12包立刻就被分光了。他意识到,这是个大问题,但大家都不好意思张口,第二天便自作主张上报了更多包的需求。
一个年轻人上卫生间时打湿了鞋子,犹豫了很久才找护士要拖鞋。刘连梅记得,年轻人很认真地解释自己为什么需要拖鞋,拿到拖鞋后又解释了一遍,前后反复道歉,说麻烦护士了。
“其实他不需要说那么多。我们不会评判他的需求,他也不必为此感到羞耻。”刘连梅说。
耻感有时来自社会。
曾有报道未给方蕾和小梦化名,甚至刊出了小梦未戴口罩的照片。小梦同学的家长打电话到学校,问班主任小梦是不是得了新冠肺炎,还表示,希望开学后小梦暂缓去学校。老师这才知道小梦一家在方舱医院。
方蕾说,在她老家黄陂的村子里,村民对她患病有议论。方蕾在新闻里看到,部分她以前做过生意的地方不欢迎湖北人,还有新闻说某些地方举报湖北人有奖。
小梦对这些还不知情。住进方舱医院,她告诉了6个最好的朋友。“她们都鼓励我,让我加油,说一定会好的。”其中一人还告诉小梦,学校组织学生录视频到方舱医院播放,她退出了,因为她想直接到方舱来探望小梦。
周玉婷和付巧主动告诉同学自己在方舱医院,她们没觉得不好意思。周玉婷还会每天把方舱里的伙食拍给同学看,“我吃得比她们都好”。她说,同学们对方舱很感兴趣,经常发来有关方舱医院的图片和视频,问是不是真的,方舱里的设施到底好不好。
再见
如今,张兵和周玉婷已经出院。陈军几次核酸检测结果在阴性和阳性间反复。如果连续两次核酸检测是阴性,且呼吸道无明显症状,他也将出院。
出院前,张兵转交了自己区长的袖章、临时党支部的工作手册和党旗,又叮嘱日常工作的注意事项。这个热心的中年人没有退大大小小的方舱医院群,看到病友需要物资,他帮忙协调。
一名医生告诉记者,最近几天,这里每天的出院人数都在50人上下,入院人数则在30人上下,开始出现“床等人”的情况。
10年前,刘连梅到武汉旅游过。这次来武汉,她坐着大巴在晚高峰经过雄楚大道,一路见到最多的是急驰而过的救护车。
相比10年前,武汉多了很多摩天大楼,但看到空空如也的城市,她感到凄凉,“这座城市真的遇到了很大的麻烦。”她在当天的日志里写道。
同一天到达的广西医疗队的护士说,坐着大巴,看到空荡荡的城市,很多同事都哭了。刘连梅盼着洪山体育馆方舱医院关闭的那一天。
方蕾希望这场疫情尽快过去。她常年出差做服装生意,是家里的顶梁柱。2017年,她出车祸,全身多处骨折,只躺了一个月就继续工作。
她读书少,讨生活艰辛,她希望小梦不再走自己的老路,给小梦报最好的培优班。
小梦说,疫情结束以后,想参加一次闺密们的聚会。因为要上培训班,她错过了此前的每一次聚会。
2月14日是刘连梅和丈夫的结婚纪念日。今年的情人节,相隔千里的两个人互相发了一条短信表达爱意,他们都在短信里写道,“今年很特别”。
2月19日至今,全国每日新增治愈病例均超过确诊病历。武汉市的医院正在重新开设急诊、门诊,逐渐回归正轨。
3月1日。武汉硚口武体方舱已经率先“休舱”,在合适的时候,其他方舱医院也将一个个“关门大吉”。病患、医务人员、环卫、保安、志愿者都会恢复正常的生活。
陈军在方舱认识了2个以前不认识的街坊。他少时住在老城区,整条街的同龄人都认识。但自打搬进公寓楼,邻里间很少来往。
陈军刚去方舱医院时,不熟悉环境,附近的病人很热心,替他拿饭、拿水果,告诉他哪里打热水、哪里比较安静,病床挨着的几个人很快熟悉起来。一问,陈军发现有2个人和自己住得很近。统一接患者出方舱回家的大巴上,周玉婷也发现,同车的人有10个和自己来自同一个社区。
他们在方舱擦肩而过。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方蕾和小梦为化名)
(鲁冲对本文亦有贡献)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王嘉兴/文 见习记者 鲁冲/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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