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安女士的寻亲信息中，有白致祥墓碑的照片，被白致祥亲人一眼认出

闾儒香生前戎装照

布里斯堡国家军人公墓静默着52位中国空军

胡汉华讲述舅舅过往故事

在美国与墨西哥交界处的德克萨斯州布里斯堡军人公墓，静默着52位中国空军的墓碑，这里安静、肃穆，自下葬后再无人前来祭拜。

在太平洋彼岸的中国，52位中国空军的家人一直惦念着在二战时期为国参军的先辈，却不知道他们现在身在何方。

直到去年，赴美中国空军的后代李安女士找到叔叔的公墓所在，记录下了52位空军的墓碑名号，他们的过去演绎了现实版《无问东西》里中国飞行员的故事。

经各方努力，加上葬在美国乔治亚州军人公墓的5名中国空军飞行员，迄今为止已经寻找到了其中23位中国空军的后代亲人。如果一切顺利，今年清明节后，布里斯堡军人公墓将迎来第一批中国空军的后代亲人前来祭拜。

“这52位中国空军都是我的叔叔”

最早发现这52位中国空军墓碑的是加拿大籍华裔李安女士，布里斯堡军人公墓里安葬着她的二叔李嘉禾。

李安的爷爷是北京大学化学系的老师，家里的孩子全都是当时北京各高校的大学生，李嘉禾排行老二。

1941年，日军偷袭珍珠港后，美国决定对日作战，为增加中国空军的力量，美国决定在大学里招收空军飞行员，计划在美国接受一系列的飞行训练后，与美国空军组成联军，共同抗击日本空军。

当时的空军训练难度极大，危险系数极高，步入学校的大门就意味着九死一生。空军学院的大门前就写着这样的一副对联：升官发财请走别路，贪生怕死勿入此门。但当时在西南联大读书的李嘉禾知道国难当头，仍旧毅然弃笔从戎，报名进入美国空军学院。

1942年秋天，李嘉禾与战友们前往印度接受训练，随后坐船转往美国。作为爱国知识分子的父母，虽然知道国难当头，好男儿应报效祖国，但仍旧为他担心，苦苦的等待他的归来。

1944年，他们等来的却是李嘉禾的阵亡报告。李嘉禾在美国飞行受训时，因公殉职，最终没有回到祖国的上空与日军奋战。李嘉禾的家人为此悲痛欲绝。

1987年，李嘉禾的大哥、李安女士的父亲病危，在临终前，他告诉女儿李安，自己很想念二弟李嘉禾，讲起了他的事情，“不知道他在那边过的好不好”。这时，李安才开始对自己的二叔有了更深的印象。又过了几年，李安的四叔给在美国工作的李安写信，希望她和其他后辈家人，能够帮忙寻找李嘉禾的下落。

终于，2000年，一个在美国生活的远方亲戚，找到了李嘉禾安葬的地址。在李嘉禾牺牲56年后，终于有李家的后人前来祭拜。

为了查找到李嘉禾殉职的原因，李安辞去了工作专门查找资料，她在飞虎队老兵的回忆录中找到了二叔的名字，随后从美国飞行事故委员会拿到了失事报告。失事报告上写明，事故发生时，李嘉禾一行9人在参加一次飞行训练时，遇到极端天气，飞机撞在山上燃烧坠毁，在这9人中就有包括李嘉禾在内的3名中国飞行员。

李安将失事报告带到二叔的墓碑前，此时正赶上旁边的墓园里有人下葬。那一刻，李安看着二叔所在的墓园里52位中国空军的墓碑孑然而立，场景冷清萧索。从下葬以来，没有任何亲人来祭奠过这些空军英雄。

特别是看到二叔李嘉禾墓穴两侧的墓碑上镌刻的牺牲时间和下葬时间，李安判断应是与李嘉禾一起殉职的两位战友。她于心不忍，和丈夫一起为52位空军英雄买了鲜花祭奠，却发现自己的力量太过渺小，每一个墓碑前的每一束花，在风中显得那么孤独和悲凉。

于是，李安在二叔的墓前发誓，要为这些曾经为保卫祖国参加空军而牺牲在美国土地上的热血青年找到他们的亲人后代。

于是李安回到国内，通过媒体和老兵寻亲的公益组织，多方寻找二战时的赴美中国空军的亲人家属。

“自从听说大舅的事迹后，全家人以他为傲”

当看到李安放在网上的寻亲资料的照片时，梁清文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他大喊着“不会吧，太巧了”。然后，掩面而泣。他兴奋的发现，自己找寻了三十年的大舅白致祥的名字就刻在墓碑上。他在家人的微信群里发布了这个消息：我们的空军英雄大舅找到了！

对于大舅的印象，梁清文的哥哥梁国栋告诉北青报记者，他直到1988年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个舅舅。那年，母亲等长辈委托赴美工作的梁清文寻找大舅在美国的安葬之所，根据长辈们的记忆，大舅白致祥的墓地在美国费城。

这个墓地的地址，是长辈们记忆中阵亡通知书上写到的。家人收到阵亡通知书的时候，抗战已经结束，但是白致祥却没能回来。

白致祥离开家的时候，是1937年七七事变以后，随着华北沦陷，在石家庄正太铁路工作的白致祥加入了抗日武装游击队辗转奔赴太行山进行抗日活动。当时，白致祥已经成家，儿子刚满百天，但国家危亡之际，他选择了以保家卫国为重。

参加抗日武装后，白致祥和家里的联络就很少，只是偶尔有书信往来。过了几年，白致祥在给家里的信中写到，自己想要学到更多的知识和本领，已经考上了黄埔军校。

此后，白致祥与家中再无消息，直到抗战结束后，白家接到了国民政府军政部寄来的阵亡通知书。通知书上写道，白致祥于1943年12月在美国进行飞行训练时发生空难事故牺牲，另有遗物请家人去南京领取。

听到这个消息，白致祥的母亲悲愤欲绝，几近疯癫，过了几年精神状态才渐渐好转。

梁国栋告诉北青报记者，由于当时抗日战争刚刚结束，国内政治形势还不明朗，白家并没有前往领取白致祥的遗物，这也被他家认为是一个遗憾。

白家的另一个遗憾是没有为白致祥留下后人，他离家时儿子刚百天，第二年就因病夭折。他的妻子孙荣此时还不到三十岁，她希望能终身在白家伺候公婆，白家长辈为她考虑，劝她改嫁。多年后，孙荣与白致祥母亲在街上偶遇，她还惦记着白致祥，第一句话就是：娘，致祥回来了吗？

在找到白致祥的安葬之地前，白致祥留在世上的唯一遗物是一把镇尺，上面刻着苏东坡名句：“与山间之明月”。这把镇尺目前保存在白致祥老家。

由于白致祥留下的信函遗物仅此，寻找白致祥墓地的困难很大。梁清文在美国多方查找，打遍了费城及附近的主要公墓，都毫无结果。白致祥的侄子也曾委托赴美工作的朋友帮忙查找，也没有线索。

直到2018年1月，白致祥的二侄子白国庆偶然发现在南京中山陵航空烈士公墓刻有白致祥的名字，这里就成了白家祭拜白致祥的地方。但白致祥安葬之所仍旧没有找到。

李安寻找赴美空军亲人事情传出后，有朋友将李安的事情告诉了梁清文，梁清文在网上搜索李安寻人的相关信息时，发现文章中所附图片就是白致祥的墓碑。这时，白家才知道白致祥安葬在布里斯堡国家军人公墓，距离曾苦苦寻找过的费城有几千公里。

得到消息后，白致祥侄子白国正、外甥梁清文代表全家前往美国祭拜舅舅白致祥，他们用手机录制了全家晚辈写给舅舅的祭祠，讲述了白家几十年来的变迁，描述了白致祥殉职后祖国的发展，请大舅泉下安心。

今年清明，白致祥外甥梁国栋和另一位亲属，将在湖南龙越和平公益发展中心的组织下，与其他空军老兵的后人一起，再次前往美国对先辈进行祭拜活动。梁国栋说，上一次错过了祭拜大舅，他觉得非常遗憾。自从他们1988年听说大舅的事迹后，全家人都以大舅为傲，他的儿女也认为大舅是民族英雄，应得到后辈的敬仰，将白家的爱国精神延续下去。

“外公提起舅舅总是说，你对国是有功的对家是有罪的”

湖南龙越和平公益发展中心是在湖南省民政厅社会组织管理局注册成立的公益组织，专注寻找战争失踪者。2018年5月，他们收到了加拿大籍华人李安女士的求助，希望帮助安葬在美国德州布里斯堡军人公墓的52位中国空军寻找亲人。

收到求助后，龙越方面迅速核实情况，随后成立由抗战空军后人、民间空军战争史爱好者等组成的寻亲群，并组织各地志愿者开始寻亲工作。

2018年5月30日，在各方的努力下，闾儒香的家人被找到，这也是寻亲工作开始以来找到的第一位赴美中国空军飞行员的后人。

当天，寻亲的电话打到了北京香山脚下，接电话的是居住在这里的流浪作家胡汉华。胡汉华女士回忆，当时打电话的朋友问她，你的家里是不是有个长辈叫闾儒香？

胡汉华很奇怪，知道自己这个舅舅的人并不多，连她自己都没见过舅舅，怎么会有人提起他。

原来是有寻亲志愿者看到胡汉华在自己的著作中曾提到舅舅闾儒香，于是志愿者找到了胡汉华的朋友，朋友担心志愿者是电信诈骗，于是跟胡汉华确认。经过确认后，志愿者与胡汉华取得了联系，苦苦寻觅舅舅闾儒香安葬之所的家人，终于在舅舅诞辰100周年的这天，找到了闾儒香。

当胡汉华将这个消息告诉已经90多岁的母亲时，老人非常激动，老泪纵横。

胡汉华挂掉电话，就在香山脚下的住所里，饱含深情地写下了《舅舅闾儒香魂兮归来》。在文中，胡汉华写道：舅舅躺在美国的公墓，已经整整74年，没有人去祭奠，想起来真是悲惨兮兮。不是亲人们不想去纪念他，而是不知道，不知道他在何方。

胡汉华告诉北青报记者，她的妈妈比舅舅小7岁，舅舅殉国的时候只有26岁，她还没有出生，关于舅舅的故事都是从妈妈和外公外婆口中得知的。

“舅舅是个进步青年，上学的时候就很热衷于社会活动，课余时间都是和同学会的青年们在一起，晚上回来读书到很晚，成绩也非常好。”胡汉华说，七七事变后，侵华日军的飞机在华北华东地区猛烈轰炸，外公所工作的浙江诸暨火车站被炸的稀烂，学校停课，家人只能逃难回到浙江嵊州老家。

国家危亡，已经容不下一张书桌！闾儒香作为闾家独子，毅然报考了黄埔军校，19岁那年他用一床毯子卷起几件换洗的衣服，就离家去军校报道。两年后从军校毕业的闾儒香被分配到兰州部队，因为当时急需培养航空人才，闾儒香又报考了中央航空军官学校。他在每次出征前，都会给家里来信，信中交待妹妹们，如果这次回不来要代他照顾好父母。

闾儒香的最后一封家书是1944年寄来的，此时距他离家参战已经过去了7年，抗日战争也已经进入了尾声。闾儒香告诉家人，他在美国航空学校留学成绩优异，被留校任教担任飞行教官，已经培养了两批对日作战的飞行员，任务完成后他将准备回国。闾儒香在信中还提到，美国有很多好的旗袍料子，母亲和妹妹喜欢什么颜色会给带回几块。

这封信让闾家充满了温暖和希望，闾儒香报国有成，家人苦盼七年，终于等到他将要衣锦还乡。

没想到的是，这封信收到后不久，闾儒香就因公殉职。据胡汉华介绍，闾儒香并不是遭遇飞机失事殉职的，而是在外出公干时发生了车祸。

家人没有等到闾儒香，等来的却是从重庆寄来的一张“荣哀书”和四张追悼会的照片。

看到这些，胡汉华的外公外婆声音都哭哑了，躺在床上几天下不来，全家人就像死了一回。后来，外公每次喝酒后都会泪流满面的提到闾儒香说，伯银（闾儒香小名）啊，你是有罪的，你让我们这么痛苦，你对国家是有功的，对自家是有罪的。

胡汉华的外婆也始终不相信儿子去世，深夜竹林在风的吹动下发出响声，外婆以为伯银回来了，哭着喊着冲向竹林。

闾儒香到底葬在哪里？胡汉华外婆在世的时候，就曾委托很多亲朋寻找闾儒香的墓地，但始终没有消息。2009年，家人联系上了飞虎队学会会长翟永华，翟永华的养父是田景祥，他曾服役于中美空军混合联队3大队28中队，与闾儒香是同期战友。据翟永华回忆，当时养父曾讲述，闾儒香牺牲后，战友们经常梦到他回到营房，大家都觉得闾儒香没有死。遗憾的是当闾儒香的家人找到翟永华的时候，田景祥已经故世，闾儒香在美国时的更多故事也随之深藏地下。

今年清明节后，胡汉英将随其他赴美中国空军飞行员的亲属一起赴美祭拜，她会把外公外婆的照片都带上，放到舅舅的墓碑前。

闾儒香算是寻找赴美中国空军飞行员亲人工作第一个成功的案例，他后面陆续有多名空军飞行员的亲人被找到。截止2019年3月，安葬在美国德州布里斯堡国家军人公墓安葬的52位中国空军飞行员中，已经有21人找到亲属，另有1人正在核实亲属信息。此外，安葬在美国乔治亚州军人公墓的5名中国空军飞行员，也有2人找到亲人。另外33人的亲属正在进一步寻找中。无论是否能够顺利找到他们的后辈亲人，他们的英灵都已经在美国的土地上竖立起一座中国民族英雄的丰碑。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子渊